湖南洪江运管所副所长被刺背后
▲视频|湖南摩的司机疑被扣车刺死运管所副所长:为杀人在单位外等了3小时 。新京报我们视频出品
致命相遇
洪江区地处雪峰山区,位于沅江和巫水的交汇处,距怀化市区将近70公里,常住人口有七万人,城区沿巫水而建。
按洪江区运管所通报,10月31日8时许,罗光明在洪江区中医院门口非法营运被执法人员当场查获。罗光明在询问过程中极不配合,拒绝提供车辆及个人的任何信息,对执法人员出示的扣车单拒绝签字并自行离开。暂扣的摩托车由张中凯开到指定停车场地。
洪江区中医院位于洪江大桥的东头,大桥对面就是洪江区主要的旅游景点——洪江古商城。古商城是城区两条主要道路的交汇处,对面有一个小型广场,人流众多,也聚集了不少摩的司机在此接客。
九点多钟,摩的司机严迪(化名)在小广场上碰到了罗光明,他和罗光明相熟,听说了罗光明摩托车被扣的事情。他本打算安慰罗光明几句,但罗光明没有理会,反而把自己的房门钥匙、银行卡、身上的200块现金,全都给了严迪,并嘱托他,要把这些东西交到同为摩的司机的好友祝天一(化名)手里。
严迪觉得不对劲,连忙打电话给祝天一。
祝天一到了之后,见罗光明“绷着脸,一句话都不说”。罗光明三个月前从祝天一那里借了2000元钱,祝天一以为罗光明被扣车后怕还不上自己钱,所以想不开,就赶忙劝罗光明:“钱我也没找你要,你现在又没钱,先不用还。”
但罗光明还是摆摆手,说“你别管我的事了。”
祝天一不敢继续拉客了,他以为罗光明要寻短见,就待在桥头,想继续劝劝他。
祝天一说,罗光明此后一直呆在小广场上。事后他回想,可能是罗光明当时算准了执法人员还会到桥头的广场上查车,“就在那里等着扑他们。”
怀化市洪江区运管所所长肖志坚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说,这次是交警、运管等部门开展的联合行动,对非法营运进行打击,“他(罗光明)是早上扣的第一台车。他非法营运,什么证也没有,驾照也没有,行驶证也没有。他今天非法营运第一次被抓。他不是过了三个小时过来刺的,他一直在路上,在找我们执法人员。他就在那个执法局附近,在那里晃悠。”
按洪江区运管所通报,张中凯参加完区管委召开的关于校车安全工作的会议后,从区管委大楼出发,沿着洪江区的主干道新民路步行,沿途对车辆营运情况进行巡查,11点多的时候,张中凯走到了洪江大桥桥头建设银行门前,这里离他家只有一公里的距离。
祝天一告诉新京报记者,罗光明一眼看到了穿着制服的张中凯。罗光明腿有残疾,平时走路一瘸一拐,此时他一路小跑,没有讲一句话,拔刀从背后刺了张中凯一刀。
张中凯踉踉跄跄向前走着,罗光明不费力地追上,又是三刀。
建设银行门外的走廊上,从西向东第五根柱子,张中凯倒地。
按洪江区运管所通报,张中凯遇刺后,因为地处闹市区,临近下班时间,周围路人较多,为了避免犯罪嫌疑人的危害行为进一步扩大,致使无辜群众受到伤害,张中凯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,将犯罪嫌疑人引向僻静角落,后又被犯罪嫌疑人连续捅刺三刀,终因身负重伤,倒在血泊之中。
建设银行的保安听到了人群的响动,冲出门去,看到一个“不高,有点胖”的中年人,拎着刀站在遇刺的人旁边。保安站在银行门口,拨打了110报警电话。
祝天一目睹了全过程,他说自己被吓傻了,“脑子一下子懵了”。他拿出手机想打120,手却抖得怎么都按不下呼叫键。
行凶之后,罗光明从人群中走出,坐上了另一辆摩的。祝天一回忆,他手里拿着刀,对司机说:“去派出所,自首。”
行凶者罗光明
67岁的罗兰(化名)是罗光明的姐姐。罗兰告诉新京报记者,罗光明出生于1963年,父母早已离世,没有妻儿。
10月31日事发后,事件已经在洪江区传得沸沸扬扬。可直到第二天上午,警察上门要求家属在拘留通知单上签字时,罗兰(化名)才知道,弟弟杀了人。知道消息的那一刻,罗兰“整个人都呆住了”。
罗兰也说不上来,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罗光明是什么时候。她只记得,今年端午节的时候,弟弟曾到自己家里来吃粽子,之后再见弟弟,就是在街上看到他在跑摩的,有时即使看到也说不上两句话。
罗兰对弟弟的记忆是一些模糊的片段,她形容弟弟“特别倔,又很可怜”。小时候她和弟弟都没有读太多书,弟弟读到小学二年级就辍了学。
按洪江区运管所通报,罗光明是刑满释放人员,有盗窃、故意伤害前科。
罗兰也记不清楚,罗光明是哪一年开始坐牢的,只记得是他“十几岁的时候小偷小摸”,所以被判了刑。出狱之后,罗光明去广州打工,和人起了冲突,又进了监狱。
祝天一听罗光明提起过,他一共坐过23年的牢。但他们都无法确切地说出,罗光明是哪一年出狱的,只模糊地记得是2005年左右的事情。后来罗光明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,罗兰也只记得他是“六七年前离的婚”。
祝天一和严迪告诉新京报记者,罗光明被查的洪江区中医院并不是他主要的接客地点,他的“根据地”在巫水对岸的洪江区人民医院。
祝天一说,跑摩的一趟挣5元,一天大约可以跑10趟,摩的生意好的时候,他们一天可以拉六七十块钱。但罗光明腿脚不好,每天挣的肯定比他们少。
祝天一说,三个月前,罗光明申请到公租房,要搬去城区五公里外的长寨社区。办理入住需要缴纳押金、开通水电账户,罗光明钱不够,从祝天一那里借了2000元。
▲罗光明申请到的公租房。新京报记者党元悦 摄
罗光明出狱之后,一直住在母亲留下的老房子里。老房子在洪江汽车站外的临江小道旁,是一栋用木板搭起的简易房屋。罗兰说,罗光明在这里住了十几年。
据罗兰描述,罗光明浑身是病。“有糖尿病、肾结石,双脚不灵便,耳朵也常常发炎,有时话也听不清楚。”他后来申领了低保,申请了残疾证,每个月有300多块的补助。
10月31日案发之后,祝天一一直觉得罗光明是因为钱的问题“脑子想不通了”。姐姐罗兰也不明白,弟弟怎么就走到了杀人的地步,“也不晓得他哪里来的胆量去杀一个人。”
被刺者张中凯
1973年出生的张中凯有一个18岁的女儿,今年刚刚考上大学。9月,张中凯才和妻子一起去黑龙江送女儿上学,一家三口度过了难得的出游时光。在同事王娜(化名)眼里,他们一家生活得很幸福,张中凯和妻子的关系也“好得让人羡慕”。
按洪江区运管所通报,张中凯1996年进入洪江市交通运输管理所工作,任稽查员,2010年任维修办主任,2013年任洪江区道路运输管理所副所长。
洪江区新闻网上的一则消息说,张中凯近年连续三年年度考核为优秀,并荣获2014年区文明先进个人、2016年区法治建设先进工作者、2017年区抗洪救灾先进个人。
▲张中凯的讣告。新京报记者党元悦 摄
洪江运管所工作人员王娜记得,2017年洪江遭遇了1996年以来最大的洪水,张中凯接到预警后马上就和另外两名同事一起,逐一走访驾校和汽修厂。在沁园驾校,他发现那里地势低洼,必须立刻准备搬迁。张中凯立即搬运教学设备、转移车辆。工作完成后,洪水已经蔓延到了驾校训练场。
王娜回忆,今年3月底,张中凯遭遇了一场车祸,盆骨骨折,住院休养了两个月。张中凯当时拄着拐杖也要去自己的扶贫帮扶对象家探望,考虑到帮扶对象年老不方便,还给他买了一台新洗衣机送去。
王湘(化名)和丈夫在洪江区运管所门外开了一家小卖店,她平时也在运管所内从事公益性岗位。王湘觉得张中凯是个“大好人,很有礼貌”,平时经过小卖店,都会和他们夫妇打声招呼。
11月8日,洪江区为张中凯举行了追悼会,洪江区工委四大班子主要领导前往追思送别。在洪江区新闻网刊发的追悼会消息说,张中凯坚守在执法一线,在稽查非法运营车辆中,既坚持原则严格执法,又以人为本,坚持法理情相结合,真情关心帮助有困难的车主和驾驶人员,为维护道路交通秩序、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、化解社会矛盾作出了突出贡献。
▲张中凯追悼会结束之后。新京报记者党元悦 摄
“查也不是,不查也不是”
王娜认为,罗光明选择残忍行凶,直接原因在于误以为将会被运管人员处以罚款。
按照洪江区运管所的工作流程,巡查人员查获非法营运的摩托车后,会要求司机提供自己的车辆和个人信息,并在扣车单上签字确认。之后摩托车会被拉到指定的扣车场地,司机拿着扣车单到运管所缴纳罚款、接受批评教育之后,可以取回被扣车辆。
洪江区运管所事后发出的通告显示,罗光明在这一过程中极不配合,既不提供车辆及个人信息,也不在扣车单上签字,他在被执法人员查获之后自行离开了扣车地点。
同为摩的司机的祝天一和严迪说,根据他们的经验,扣车之后要被罚款500到1000元。他们猜测还欠着祝天一2000元钱的罗光明,并没有这么多钱可以缴纳。
王娜介绍,洪江区运管所查非法运营车辆的工作一直以来都有,道路运输条例规定针对非法运营罚金三万起,这一条例对于小城市来说实施起来非常困难,因此运管所每次查扣非法营运的摩的时,并无统一的标准,会根据司机的实际情况决定罚款的数额,从500元到1000元不等,对于情况特别困难的,会酌情免除罚款。
王娜说,罗光明是低保户,同时又疾病缠身,他应该符合运管所免除罚款的标准。但在扣车现场,巡查人员只负责查扣车辆,罚款与否要待事后研究再做决定。
“我们原本也没准备罚他,车子扣几天批评教育一下,劝他去干别的,就可以领车了。”
王娜介绍,两三年前,有不少周边村子的农民也会到洪江城区跑摩的,运管所每次查到类似情况后,都会劝说农民回乡继续务农,效果显著。
祝天一说,运管、城管、交警三方的执法人员,每天都会对洪江的交通运营情况进行稽查。他曾被查车两次,但每次交了罚款之后还是会继续上路。
洪江区路面狭窄,即使是作为城区主干道的新民路也只有双向两车道,机动车行驶缓慢,摩托车要轻便许多。洪江区共有11条公交线路,覆盖了城区的大多数地方。但对普通民众来说,定时定点发车的公交车,并没有即叫即停的摩的方便。王娜介绍,洪江区曾推行过一段时间出租车,但效益不好,没有再继续。如今,又有出租车公司尝试进入洪江,出租车司机朱师傅介绍,公司暂时只投放了8辆车,未来会发展到40辆。走在洪江区的街道上,很难见到出租车的身影,只有汽车站和洪江大桥桥头才能看到零星几辆待客的出租车,但几乎每个路口都会有几辆摩的。
朱师傅介绍,洪江出租车司机的主要收入来源,是去怀化市区的长途拼车,而摩的并没有能力开往70公里外的怀化市区,朱师傅说,他们如今和摩的司机是“互不干扰”的关系。
在这种情况下,运管所陷入了两难的境地,王娜说,他们“查也不是,不查也不是。”他们能做的,只有尽可能地“弹性执法”。
10月31日的惨剧发生后,有传言说罗光明曾三次被查车,每次都被罚了1000多元。洪江区新闻网后来对此进行辟谣,澄清罗光明此前并没有被扣车的经历。
祝天一等摩的司机透露,惨剧发生之后,运管所没再查过车。
社科院城市发展与环境研究中心主任、中国城市经济学会副会长牛凤瑞坦言,摩的治理确实是城市发展中的难题,“不整顿无证摩的,会破坏交通运输秩序;但是无证摩的的存在,又说明百姓的确需要摩的。”
在牛凤瑞看来,无证摩的在本质上是“供求关系不平衡”的产物,“公共交通即使再发达,对于某些老百姓而言,还是不如摩的方便,这样的需求就使得很多社会底层人员,难免会为了生计而非法运营摩的。”
至于破解这一难题,牛凤瑞表示目前“没有十全十美的行政管理办法”。他建议,除了行政管理以外,政府还可以推动摩的行业自律组织的建设,通过奖惩等制度促进摩的行业的自我约束。
新京报记者 党元悦 实习生 齐鑫 侯轶
编辑 胡杰 潘佳锟 校对 郭利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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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为重案组37号(微信ID:zhonganzu37)原创内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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